我在少林寺门口的菩提树下跟他下了三个小时的棋。那时的小姑娘锋芒毕露，落子缜密，步步为营，棋盘上的局势风云变幻。少小随万花棋圣王积薪师父练棋，讲究“拟军政以为本，引兵家以为喻”，下每一颗子都经过了深思熟律。

　　他落子如行云，酣畅淋漓，云淡风轻。右手端着我从万花谷带去的茶具，左手压着反扣在石桌上的《大日经疏》，看着我紧皱的眉头笑

　　“喝了你这壶茶，我的经书也背得七七八八了，明日，不如把你师叔的金蟾石砚也一并输给我。”

　　那时我以为他是喜欢我的。也没有细想为什么他去无量山的时候连封信也没有托给我，我拿了砚台去找他，在石桌旁一直等到西山日暮。“施主，大师兄去无量山了，他没有告诉你吗?”扫地僧拾起最后一片落叶被夕阳拉长的身影与少林寺的钟声凄凄惶惶。那时我只是觉得悲哀，却没有想要放弃。收拾行李便径直奔去了无量山。我想要听他亲口跟我说，从来不曾喜欢我，亦或是，讨厌我。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山上常年积雪皑皑，苍苍茫茫一片，我背着包裹千里而来，只是为了寻一个因果。

　　扫地僧说他上无量山，是为了救一个被困在神策军营中的姑娘。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狼狈的样子，被困在人群中，浑身是血，连手中的棍子都握不住。我小心翼翼珍重的人，竟然被那群贼人伤成这样!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我冲了上去，一如当初毫不犹豫的去少林寺找他。那时的我多傻啊，年少轻狂，只知道一股脑的往前冲，以为爱情就像书里写的那样，我为他做的事情，迟早有一天他会知道，会感动。可实际上，我等到了最后，他连一句谢谢都没有给我。

　　“离经易道为一念，玉碎兰摧破风雪”那时几乎是拼了命的想要把他救下，师父教的点穴之术、我用了十八年都领悟不了的太素九针，顷刻间都使了出来，我也不知道自己这双手除了泡茶下棋写字画画之外，竟还有这般本事。

　　我扶着他冲出军营骑上师父送我的龙子马一路往山下赶

　　他骑在马上搂着我的腰，把头枕在我肩上很虚弱的样子。从来没对我示过弱，看他这样我也不由得开始紧张，低声问“你没事吧?”

　　“我眼睛好像看不见了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救我

　　你也是担心我的对吧

　　溶月?”

　　我拉着马缰的手僵了一僵，想要伸手推开他的头。也许是贪恋这一刻的温柔，也许是不想要他失望，我没有告诉他我不是溶月。我带着他一路从神策军营逃到半山腰的十里亭，听到他在我耳畔均匀的呼吸声，我忽然觉得这也许就是书上写的永远。

　　十里亭外芳草绵延，四周的葛藤围绕亭柱子攀上亭顶的八角翘檐，常说万绿从中一点红，现下觉得这十里亭的景致便是这样，十里青山如眉黛。十里亭便是这眉间的朱砂痣。

　　也是我心里的朱砂痣。

　　我扶他下马，让他靠坐在亭子的一角，把袄裙撕成一条一条的替他包扎伤口。之前师父教的为医者需安神定志我一句也不记得，看见伤口渗出的血，被刀剑所伤的手臂有的已经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又紧张又难过。一边包扎一边竟哭了出来。

　　他眼睛受了伤，应该也辨不清我是谁，伸出手摸索着托着我的脸用大拇指帮我擦掉了眼泪。笑“哭什么啊，这不是没事了吗?”

　　“你、你别死，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哭着这样，其实我也觉得委屈，怕他不知道我是谁，或许知道了还会讨厌我。

　　他摸摸索索着把我搂进怀里叹”我怎么会死呢，我来救你就一定会活着下山去。”我撑着身子想要推开他，被他用力按住用下巴抵着我的头说”痛、别动”

　　他无赖一样的抱着我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靠坐在八角亭里讲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伤的原因，过了一会儿就沉沉睡了过去。

　　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我趁他睡着了上山去采一些止血的或者可以帮他治眼睛的草药。我还记得那时候的风带着无量山顶积雪的寒意刮得我意识都有些模糊了。远远的望着十里亭，还在想我要怎么告诉他我们的事情。

　　后来的事情我也记不太清了，为了采仙鹤草被神策的巡山队追到了悬崖边。后来被山脚的村民所救送回了万花谷。等我醒来已经是一个月后，那时候无量山终年不化的雪也应该柔软了很多。我收到了友人的信，说他被七秀坊一位姑娘救了回去，治好了眼睛和满身的伤，在友人眼中这个美人英雄的故事里没有任何我的影子。

　　其实我也知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算我把师叔的金蟾石砚全偷出来给他，他也不会多看我一眼，我一直以为自己从来没有输给任何人只是输给了佛祖，直到知道了他身边的溶月。我也想把我的心事告诉他，跟他讲无量山上的事，想他用带着盈盈笑意的眼神看我一眼。

　　入了秋友人来看望我，十月的万花谷已经清心凉爽了很多，傍晚把院子里的药材筛了筛，就着满手的药香帮师兄去画廊取过了画，才携了友人去三星望月的亭台里纳凉吃茶

　　用细炭烤过了莲子丢进沸腾的水壶里，水壶咕噜咕噜的冒着蒸气满院子都是沁人心脾的莲子茶香。友人捧着茶，隔着氤氲的雾气看我

　　“那时是你救了那个和尚吧?”

　　“嗯。”

　　入了秋的月亮要亮很多，秋高气爽明晃晃的挂在枝头

　　“我去少林寺请香的时候看到他，寒暄的时候问道你去哪里了”友人顿了顿，试探着看了看我

　　“他还好吗?”我瞧着茶杯里的月亮

　　“我跟他说，你之前在无量山采药，受了重伤被送回万花谷，他什么都没说，默了半响又去诵经了

　　秋水，你后悔吗?”

　　“我从来没有后悔救了他”

　　只是后悔没能来得及让他在喜欢上别人之前喜欢上我。你说，倘若，那时我没有去采药，或者说，直接用我的命去换他的，他会不会，稍微喜欢我那么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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